七月的京城,蝉鸣聒噪得让人心慌。钢蛋和铁蛋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校服,手里攥着崭新的毕业证,站在钢渣厂的大门口,等着去火车站的车。
周凯帮他们提着帆布包,里面塞满了秦淮茹连夜缝的内衣、毛衣,还有他特意攒的全国粮票、布票,鼓鼓囊囊的,压得帆布带勒出红痕。秦淮茹红着眼圈,把最后一包水果糖塞进铁蛋手里:“到了那边……记得天天刷牙,别学你爸,老忘事。”
“妈,知道了。”铁蛋吸了吸鼻子,声音带着哭腔。钢蛋没说话,只是用力抱了抱秦淮茹,转身时,周凯看见他偷偷抹了把脸。
厂里不少职工都来送行,远远地站着,有人议论:“周厂长真舍得,俩儿子全送下乡了。”“听说去东北呢,那地方老冷了……”“这才叫觉悟高!咱得学着点!”
他们不懂军垦农场和插队的区别,只当是周凯“响应号召,带头下乡”,连那些平时总爱挑刺的红小兵,见了周凯也难得客气,敬个不伦不类的礼,喊句“周厂长好”——在他们眼里,能把俩儿子都送去“大有作为”的地方,这觉悟比谁都高。
李怀德也来了,手里拿着两个军绿色的挎包,塞给钢蛋铁蛋:“这是我战友托人捎来的,里面有搪瓷缸和解放鞋,农场用得上。”他拍了拍周凯的肩膀,“别担心,我那战友是农场副场长,会照看着孩子。”
周凯点点头,喉咙发紧,说不出话。
去火车站的路上,车厢里一片沉默。秦淮茹握着孩子们的手,反复叮嘱“天冷了要加衣”“别和人打架”“写信要报平安”,话里带着哭腔。钢蛋铁蛋嗯嗯地应着,却不敢看她,怕忍不住掉眼泪。
周凯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,心里像被什么堵着。他想起钢蛋第一次学走路,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;想起铁蛋偷拿家里的粮票换糖吃,被他打了手心,却哭着喊“爸我错了”;想起兄弟俩穿着新校服,背着书包去报名的样子……一晃眼,这俩半大的小子,就要独自去千里之外的东北了。
火车站人声鼎沸,到处是背着行李的学生和送行的家长,哭声、喊声、火车的鸣笛声混在一起,透着股生离死别的沉重。周凯牵着孩子们找到北上的列车,绿皮车厢前,穿着军装的接站干部正在点名,喊到“钢蛋”“铁蛋”时,兄弟俩齐声应道,声音响亮,带着点少年人的倔强。
“到了农场,听领导的话,好好干活,别偷懒。”周凯最后整理了下他们的衣领,把两个装着一百块钱的信封塞进他们兜里,“钱省着点花,不够了就写信,爸给你们寄。”
“爸,我们知道。”钢蛋抬起头,眼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,“您和妈也要保重身体。”
“放心吧,家里有我呢。”周凯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,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,“你们俩是双胞胎,到了那边要互相照应,别让人欺负了。”
“嗯!”铁蛋用力点头,忽然抱住周凯,“爸,我会想你的。”
汽笛长鸣,接站干部开始催了。秦淮茹再也忍不住,抱着孩子们哭出了声:“到了就写信……妈给你们寄吃的……”
“妈,您别哭。”钢蛋替她擦眼泪,“我们会常回来的。”
周凯把秦淮茹拉到身边,看着孩子们背着帆布包,跟着人流上了火车。车窗里,钢蛋和铁蛋扒着玻璃,朝他们挥手,小脸贴在玻璃上,变形了,却看得真切。
火车缓缓开动,越来越快,孩子们的身影越来越小,最后消失在视线里。秦淮茹腿一软,靠在周凯怀里,哭得浑身发抖。周凯搂住她,望着火车远去的方向,眼眶终究还是红了——再怎么理智,再怎么清楚这是最好的安排,离别的痛,还是像针一样扎在心上。
回去的路上,车厢里一片沉默。李怀德叹了口气:“孩子总要长大的,去农场是好事,比在城里安全。”
周凯没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。他知道,李怀德说的是实话。这个年代,多少家庭为了一个下乡名额打得头破血流,多少父母想尽办法把孩子留在城里,他能给孩子们争取到军垦农场的名额,有工资,有保障,已经是万幸。可道理归道理,心里的空落,却怎么也填不满。
回到厂里,常委会正好在开。李怀德提起钢蛋铁蛋下乡的事,语气带着赞许:“周凯同志觉悟高,俩儿子全送去农场,这是给咱厂树立了榜样!大家都要向他学习,响应号召,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!”
掌声响起来,周凯坐在那里,脸上没什么表情,心里却五味杂陈。他想起送孩子时,红小兵们敬的礼,想起职工们的议论,忽然觉得,这“觉悟高”的名声,倒成了一层保护色——至少在这特殊时期,没人会再拿孩子的事做文章。
晚上回到家,新装修的房子显得格外空。钢蛋的书桌还摆着那本《农机维修手册》,铁蛋的枕头边放着没拼完的积木。秦淮茹坐在沙发上,抱着孩子们穿过的旧衣服,眼泪无声地掉。
周凯走过去,把她揽进怀里。
“他们会好好的。”他轻声说,像是在安慰秦淮茹,也像是在安慰自己,“农场有军装穿,有饭吃,还有工资拿,比好多孩子强多了。”
“我知道……”秦淮茹哽咽着,“可我就是想他们……”
周凯没再说话,只是抱着她,看着窗外的夜色。火车已经走远了,带着他的两个半大孩子,奔向千里之外的黑土地。那里有广袤的田野,有轰鸣的农机,有准军事化的生活,或许艰苦,却足够安稳。
他想起给孩子们改名的事——钢蛋叫建国,铁蛋叫建军,希望他们能像名字一样,坚韧、踏实。如今,他们真的要去“建设祖国”了,在那片天地广袤的地方,开始自己的人生。
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,没人能停下脚步。他能做的,就是守好这个家,等着他们回来。
夜深了,周凯起身,把钢蛋的书放进抽屉,把铁蛋的积木收进盒子。然后走到阳台,看着家属楼的灯火,心里默默说:儿子,一路顺风。家里等你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