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昌侯府,漱玉轩。
夜色已深,烛火摇曳。沈清弦正对着一本新整理的账册,核算着“倾云记”与醉仙楼近期的收支。厚棉布危机暂时解除,江南的新供货渠道也已打通,工坊恢复了往日的忙碌,甚至因为经历了这番波折,绣娘们对新型混纺面料的掌握更快,反而催生了几款意外受欢迎的新设计。
然而,沈清弦的心并未完全放松。商业上的明枪暗箭或许暂时偃旗息鼓,但侯府内院的暗涌,却随着柳氏消停一段时间后,愈发令人不安。那种暴风雨前的宁静,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。
突然,院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,伴随着婆子略显尖锐的呵斥和翠珠带着哭腔的争辩。
“砰”的一声,房门被粗暴地推开!
沈清弦抬头,只见柳氏一身绛紫色缠枝莲纹褙子,面色冷峻,在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簇拥下,径直闯了进来。
她身后,跟着一脸得意、难掩兴奋的沈玉柔,以及两个面生的、穿着体面的嬷嬷。翠珠被一个婆子死死扭着胳膊,堵着嘴,发不出声音,只能惊恐地望着沈清弦。
来者不善,且阵仗非同以往。
“母亲深夜驾临,不知有何指教?”沈清弦放下账册,缓缓起身,帷帽早已取下,露出清冷平静的面容。她心中警铃大作,柳氏敢如此直接闯她闺房,必是抓住了什么自以为确凿的把柄。
柳氏目光如刀,扫过桌上摊开的账册,又落在沈清弦脸上,冷笑一声:“指教?不敢当!我今日来,是要清理门户,免得你做出更多有辱门楣、连累全家的丑事!”
沈玉柔立刻接口,声音尖利:“姐姐!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镇定!你私下在外经营商铺,抛头露面,与三教九流厮混,败坏侯府名声!证据确凿,你还有何话说?”
经营商铺?她们果然查到了!沈清弦心念电转,她们知道了多少?是只知道个大概,还是掌握了具体信息?
“玉柔,休得胡言!”沈清弦面色一沉,先声夺人,“我近日不过在房中静养,抄写经书,何时经营商铺?你若再信口污蔑,休怪我家法伺候!”她必须试探对方的底牌。
“污蔑?”柳氏嗤笑,从袖中掏出一张纸,抖开,赫然是一张摹画的“倾云记”近期推出的一款流行衣裙图样,虽不够精确,但神韵已有几分相似!“这图样,是从你丫鬟翠珠偷偷当掉的旧衣里发现的!与你那‘倾云记’卖得火热的衣裳,如出一辙!你还敢狡辩?”
沈清弦目光一凝。她们竟然查到了图样?还抓住了翠珠当衣的由头?是了,之前为了误导柳氏,她让翠珠去过那家“陈记杂货铺”,想必柳氏顺藤摸瓜,盯上了翠珠,竟连她当掉几件不穿的旧衣补贴娘家的事也挖了出来,并从中“发现”了图样。这虽非直接证据,但已是极强的关联。
“一幅不知从何处临摹的拙劣画作,就能断定与我有关?”沈清弦稳住心神,语气带着嘲讽,“母亲掌管中馈,当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道理。莫非是见父亲近日对我稍有和颜,便容不下我了?”
她试图将水搅浑,引向宅斗倾轧。
“巧言令色!”柳氏不为所动,显然有备而来,“单此一物,或许不足为证。但若加上人证呢?”她侧身,对身后一位面容严肃、眼神精明的嬷嬷道,“李嬷嬷,你是府里的老人,也是宫里出来的,最重规矩。你来说说,大小姐近半年来,行为可有异常?”
那位李嬷嬷上前一步,板着脸,一板一眼道:“回夫人,老奴依规矩留意各院动静。大小姐近半年来,确实时常借故出府,多是去寺庙,但归来时辰不定。且其丫鬟翠珠,多次前往南城鱼龙混杂之处,行踪可疑。老奴曾见翠珠与一经营杂货铺的男子接触,那铺子风评不佳,似做些不清不白的营生。”
柳氏满意点头,又看向另一位嬷嬷:“张嬷嬷,你负责核对各院用度,大小姐院中近来的用度,可有异常?”
张嬷嬷道:“大小姐院中用度一切如常,并未超支。但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老奴听闻,大小姐前番从陈家得来的银钱,并未入库登记,亦未见添置大件物品。千金之巨,不知所踪。”
人证(盯梢的婆子、核对用度的嬷嬷)、物证(图样)、再加上千金白银去向不明的疑点,柳氏这是要给她织就一张看似严密的罗网!
“沈清弦!”柳氏厉声喝道,“你还有何话说?私下经营贱业,抛头露面,银钱来去不明,与不清不白之人往来!哪一条都够请家法,将你送去祠堂思过!若你老实交代,那铺子到底怎么回事,银钱流向何处,背后是否有人指使,或许还可从轻发落!否则……”
否则,就是要坐实她的罪名,轻则禁足、名声尽毁,重则可能被送去家庙甚至更糟!柳氏这是要趁沈巍不在府中(沈巍近日被公务缠身,常宿衙门),来个釜底抽薪!
沈清弦大脑飞速运转。硬扛到底,眼下对自己不利,柳氏准备充分,且占了“规矩”和“长辈”的名义。必须拖延时间,或者……将计就计?
她深吸一口气,脸上适时露出几分被冤枉的悲愤和一丝慌乱:“母亲!就凭这些捕风捉影的猜测,就要定女儿的罪吗?那图样或许是翠珠那丫头不知从哪儿捡来的,她私自当衣是她的错,女儿管教不严,愿领责罚!但说女儿经营商铺,实在是天大的冤枉!女儿整日待在府中,如何经营?那千金银钱,女儿……女儿不过是怕放在身边惹人眼红,托……托了可靠之人代为保管,以备不时之需!”
她故意语焉不详,留下“可靠之人”这个模糊的概念,既是解释银钱去向,也是埋下一个钩子。
“可靠之人?是谁?”柳氏果然紧抓不放。
“是……是一位方外之人,在报恩寺挂单的游方高僧,德高望重,女儿敬仰其品行,故而托付。”沈清弦信口胡诌,将水引向虚无缥缈的僧人,增加查证难度。
“胡扯!”沈玉柔尖声道,“什么高僧!分明是你编造的借口!”
“是否胡扯,母亲派人去报恩寺一问便知!”沈清弦挺直脊梁,做出强撑镇定的模样,“若母亲不信女儿,执意要罚,女儿也无话可说。只求母亲在父亲回府之后,能给女儿一个分辩的机会!”
她在赌,赌柳氏不敢在沈巍回府前对她动用太过严厉的家法,也赌柳氏会想去查证那个“高僧”的存在,从而为自己争取时间。
柳氏盯着沈清弦,眼中狐疑不定。沈清弦的辩解虽然牵强,但一时也难以彻底驳倒。尤其是“高僧”之说,万一真有这么个人,闹到侯爷面前,反而显得她这个继母刻薄,不容原配留下的女儿。
“好!我就给你这个机会!”柳氏冷哼一声,“在你父亲回府之前,你就在这漱玉轩好好‘静养’,没有我的命令,不许踏出院子一步!翠珠这贱婢,吃里扒外,先拖下去关起来,严加看管!待我查清事实,再行发落!”
这是要软禁她,并控制她唯一的臂膀翠珠!
“母亲!”
“带走!”
几个婆子如狼似虎地上前,扭住挣扎的翠珠就往外拖。沈清弦看着翠珠绝望的眼神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
柳氏冷冷地瞥了沈清弦一眼,带着人扬长而去,并留下了两个粗壮婆子守在院门外。
漱玉轩,瞬间成了一座华丽的囚笼。
夜深人静,沈清弦独自坐在黑暗中,烛火早已熄灭。她没有惊慌失措,反而异常冷静。
柳氏这次发难,虽然凶狠,但也暴露了她的底线——她不敢在沈巍不在时做得太过分,也说明她并没有掌握“倾云记”东家就是沈清弦的铁证。
当务之急,一是要稳住外面的赵掌柜和周掌柜,不能让他们因联系不上自己而慌乱,导致工坊和酒楼出事。二是要尽快将消息递出去,寻求破局之法。三是……要保护好翠珠。
她走到窗边,看着窗外被乌云半掩的月亮。报恩寺的高僧自然是子虚乌有,拖延不了几天。柳氏一旦查证无果,必然会更加疯狂。
她能依靠谁?
谢云昭远水解不了近火。“墨渊”……他会知道侯府内发生的这一切吗?就算知道,他会插手这等“内宅小事”吗?
或许……她该主动求援了?用那条“墨渊”可能留下的联络渠道?
就在沈清弦心思浮动之际,窗外极轻地传来“叩、叩”两声,像是石子敲击窗棂。
她心中一凛,悄声靠近窗户,压低声音:“谁?”
窗外,一个极其细微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声音传来,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:
“东家安否?‘醉仙’有新茶,可解烦忧。”